30 年前,中国再次进入世界。变革之风迅猛袭来,卡在古今中西之间的中国建筑界仓促上阵,那时候大概谁也没料到,我们熟悉的环境会成为现代工业洗劫的最后一块沃土,更没有料到的是,短短30 年时间,故国风物就要面临一场空前浩劫。梁思成在《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一文中,曾发出沉重的哀叹,他写道:“近年来中国生活在剧烈的变化中趋向西化,社会对于中国固有的建筑及其附艺多加以普遍的摧残。虽然对于新输入之西方工艺的鉴别还没有标准,对于本国的旧工艺却已怀鄙弃厌恶心理……他们虽不是蓄意将中国建筑完全毁灭,而在事实上,国内原有很精美的建筑物多被拙劣幼稚的所谓西式楼房或门面取而代之。主要城市今日已拆改逾半,芜杂可哂,充满非艺术之建筑。纯中国式之秀美或壮伟的旧市容,或破坏无遗,或仅余大略,市民毫不觉可惜。雄峙已数百年的古建筑,充沛艺术特殊趣味的街市,为一民族文化之显著表现者,亦常在‘改善’的旗帜之下完全牺牲……这与在战争炮火下被毁者同样令人伤心,国人多熟视无睹。盖这种破坏,30 余年来已成为习惯也。”人们只记得梁先生阻止强拆北京城墙的义举,殊不知我们今天正以十倍于当年之恶行,来换取草草的过眼繁华。
30 年,国在山河“破”。今天的环保主题虽然催生了绿色建筑研究之风,可是人们却纠结于技术长短和标准优劣,很少怀着严肃的伤感之情放眼国土之大,想起我们小时候走过的城镇街市,想起明净的山川河流。以保护为名义的旅游开发和民生工程,更是大量侵入乡间,城市化的颂歌甚嚣尘上。商品化看来是个不可逆转的潮流:先是人心思变,接着一切以实利为目标,分割切块,打包出售。好事者一边怀着妇人之仁高呼北京城墙不该拆,一边对地产经纪的丛林规则习以为常。人人成为资源掠夺战役中的既得利益者,却又通过网络叫骂凭吊自己早已沦丧的道德良心。此情此景,已经成为常态,无人起疑。
诗意生成的前提是隐忍的希望和耐心的期待。在粗糙盲目的发展中,人们身在此山中,虽然浑身不自在,却也无法看清自己的位置。20 世纪80 年代以后,人们从“浩劫”中惊醒,忘记了时代状况的历史成因,他们举目域外,把品质与德性混为一谈。等慢慢学会以别人的眼睛来观察自己,自卑感乃油然而生,这种情绪,从好的方面来说,唤起了奋斗的动力,从坏的方面,其实也造成了普遍的虚无,尤其是文化身份的自我了断和文化自尊心的阉割。特别是2000年以后中国建筑市场与外界展开遭遇战,新一代建筑师竟普遍接受了一种建筑领域内并不多么高明的马基雅维利思想。它对原始积累之恶动力的巧妙阐释,对无秩序之物的夸张逢迎,以及对现实的玩笑般的全盘接纳,都让因失语而茫然无措的东方建筑师如获至宝。人们甚至产生一种幻觉,觉得如此舛错可悲的乱局其实是一块璞玉,甚至是我辈英明神勇、无师自通、一手开创,冥冥中自有天意,只是碍于眼界不能自知。如今经人点破,再加上整个世界对中国建筑市场示好频仍,自信心顿时飞升。20 年前,人们为了追逐苍白的民族风格之梦,将大屋顶错误地安置于钢筋混凝土建筑之上,使梁先生的故国忧思成为笑谈。如今库哈斯的嘲笑成了压垮文化血缘牵念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泡沫般的盲目开发都开始获得形而上的超越价值,一切自疑、自虑、自轻、自贱皆可休矣。闻此高论,魔鬼甚至都要失笑了。
环顾周遭,建筑师们把灾难化为创作的契机,把不幸变成行善的张本。作为发展神话的信徒,人们对现代性的本质之恶漠然置之,以为体制变革之后一顺百顺,于国际资本主义的来日大难毫无察觉。当年康德怀着虔诚的道德律,打开了唤醒世人自由意志的魔盒,却放走了人欲的恶神,任它以自然为鱼肉,对其毫无敬畏、予取予夺。莫里斯前往北方的荒原去寻找巨人,他寻找的其实是自己的文化血缘,让质朴单纯、借助原始的自然力复生,借以抵抗尘世间包装精美的不公不义。在任何一个时代,真实的梦想都带着不合时宜的蓝色。我读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感慨至深。建筑是尺规绳墨之事,勒·柯布西耶当年想借助建筑来避免革命,实现公平正义的制度设计,被后来的建筑师嘲弄,再后来,我们从老师那里听到这种说法,也傻乎乎地跟着嘲弄他。直白燥切的忧思,不像深文周纳的遁词那么惹人怜爱。事实看来也是如此:建筑让世界变美的能力,比不上
它让世界变丑的能力;建筑在使世界变好的能力,比不上它让世界变坏的能力。但这并不能成为建筑师放弃追求美好价值的原因,或者说,正是因为大家都不再问“我们到底要什么样的生活”,才殊途同归,无法摆脱成为房奴、车奴或各种各样现代奴隶的命运。
莫里斯对着后世的我们说:“在你这一辈子,你将会看见周围的人一方面迫使别人去过一种不能自主的生活,另一方面对自己的真正生活又毫不爱惜。”他冷酷的预言,与我们的现实如此吻合,这种情形不免令人悲观。可是悲观之余,还得打起精神来,不管一二三,深信尺规绳墨可以重铸天道与人欲之间的平衡,造出一个精神家园来,把梦想寄托在乌有之乡,那里有我们的故国山川,也有千古哲人们的太平世界。哪怕这种想法非常不合时宜,也要让人们开始意识到美好与现实之间的关联,就维系在人们游丝般的心念之间。环境美丑是人心善恶的直观写照,普通人只能克服小我因信生义,假如不慎受了某某廉价“主义”的蛊惑而自我膨胀,反而会一脚踏空欲速不达,离理想国越来越远。现在,国外理论界也在重新评估各种乌托邦建筑思想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这大概也是功利思想泛滥之后的一种反动。但我们的梦想肯定不同于他们的梦想,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梦里才能找回成为自己的经验,别人的甜梦,岂能让你在熟睡中笑出声来。
本书收录建筑批评文章14 篇。其中《我们的城市,和他们的》《光辉城市和理想国》《“短时效建筑”:当短暂成为流行》《世博的轻与重》反思现代建筑制度和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库哈斯嘲弄了谁》《不可迷信库哈斯》《建筑批评的心智——中国与世界》探讨当前中国建筑思想特质;《瘦巢》《无梦又十年》记录本土建筑语言缺失;《读图时代的左手设计》《理念与谎言》指出中国当代建筑行业流弊;《世人不识路易斯·康》《1955:勒·柯布西耶不在美国》《第三条道路》讨论经典、父权、身份、血缘、反叛等与建筑师职业息息相关的问题,在更宏观的视角下,在文化融合的局面中,建筑师的伦理定位和美学选择,都是更长时间、更广地域作用之下的自觉或非自觉的进化过程。全部文章都以“当代中国”作为观察建筑、理解世界的起点和终点,它们绕开我们习以为常的建筑话语,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和鲜明的文化立场,观点难免偏颇。
这些文章大多在专业刊物上发表过,由于历时良久,有些观点已经发生变化,有些现在看去未免单薄,限于学识,错误与曲解也在所难免,只能作为长期写作过程中的阶段性总结,并为以后的工作提供基础。作者有感而发,假如一些观点能启发他人、引起思考,并于不当之处给予批评指正,将感到无比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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